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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翁和他的亭(二)心中的痛朋友也不懂……

中国的各地中,有些地方与文学的缘分特别深厚,如柳州(柳宗元)、杭州(白居易、苏轼)、黄州(苏轼),滁州也算一个,在唐代即有韦应物在此盘桓,写有《滁州西涧》等名作,现在欧阳修又来了:

昔读韦公集,固多滁州词。

烂熳写风土,下上穷幽奇。

君今得此郡,名与前人驰。

这是欧公的好朋友梅尧臣《寄滁州欧阳永叔》诗中的几句。不像是在向他表示同情与安慰,倒好像是因为他能去滁州而祝贺他。下面还有勉励的:

不书儿女书,不作风月诗。

唯存先王法,好丑无使疑。

安求一时誉,当期千载知。

还是希望他以道自任——欧公是提倡“文以载道”的。在公共生活中,他是凛然的,但私下里,他又有大量的风月儿女之作,后来收在《六一词》中的,一点也不大丈夫,而非常的“小女人”。大概梅尧臣不大喜欢欧公的这些东西,而且,据说,他的“盗甥”之诬,也来自于他的一首词,故梅尧臣以此诫之。当然,生活还是要惬意的:

此外有甘脆,可以奉亲慈。

山蔬采笋蕨,野膳猎麏麋。

鲈脍古来美,枭炙今且推。

夏果亦琐细,一一旧颇窥。

圆尖剥水实,青红摘林枝。

又足供宴乐,聊与子所宜。

这样好的生活,朝廷又有什么可羡慕?况且你是一身污泥浊水,正需要这山野之风水的洗濯:

慎勿思北来,我言非狂痴。

洗虑当以净,洗垢当以脂。

此语同饮食,远寄入君脾。

梅尧臣的这首诗还真够啰唆的,但这也体现了一个好朋友的关心吧。反正欧公到滁州,比起柳宗元到柳州,甚至比后来苏轼到黄州,都更快地找到了感觉,找到了快乐,这倒是事实。这可能与他比较世俗、比较平易的个性有关。

欧阳修被当时人称为当代韩愈,他也以此自许。但他实比韩愈有趣味、懂生活,不像韩愈那样自高自大、师心自用,他比较有性情,这从他的《六一词》中可以看出,他内心实有一腔深情在,有一腔痴情在,有一腔体贴心在。他是公共生活中的大丈夫,却也是私人生活里的小儿女,恩怨尔汝,卿卿我我。他并不放弃他的自我生活的趣味,甚至沾沾自喜于这种生活及趣味,并向我们炫耀。在滁州,他直接、间接地造了两个亭:一为丰乐亭,一为醉翁亭(醉翁亭虽非他自建,却是智仙为他所筑,也是因缘于他)。为此,他还写有两篇名文,一为《丰乐亭记》,一为《醉翁亭记》。

《丰乐亭记》的名声不及《醉翁亭记》大,但若就文章本身看,其含蓄蕴藉气象,如真金璞玉,反倒显得《醉翁亭记》如水晶琉璃,色彩斑斓,而少温润之气质。《丰乐亭记》先叙亭之缘起,由丰山清泉可以“俯仰左右,顾而乐之”,乃“辟地以为亭”,下面若掉尾而去,不说亭而说滁州历史,从五代干戈,到太祖遣将平滁,至今故老无在,可见承平日久,“百年之间,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”,民无外事,安于田亩,乐生送死,“孰知上之功德,休养生息,涵煦于百年之深也”,这固是歌功颂德之文,但却在不知不觉中令人信服。最后写到自己:“日与滁人仰而望山,俯而听泉……因为本其山川,道其风俗之美,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,幸生无事之时也。”主题很大,歌开国之功,颂承平之世,兼写自己拱手而治,却无一丝张扬,起承转合尽在不知不觉之中。这篇文章,真正是圣贤之文。

欧阳修比韩愈有艺术趣味,而且还不吝惜才华去追求这种趣味。《醉翁亭记》的意义就在于,他大张旗鼓地宣传了自己的个人的“乐”,虽然他的乐也有来自于他人之乐(乐其乐),以及在自己的政绩中、在“滁人”的乐中找到自己的乐的味道,有传统的“与民同乐”的影子,但是,毕竟他敢于把追求个人的“乐”公开宣布,这与《岳阳楼记》褒忧而贬乐,有绝大的区别。范为前辈,欧为后代,两代之间,分野已殊。总之,如果说“丰乐亭”还是欧公道德生活的象征的话,那么,“醉翁亭”则已是欧公自己艺术生活的象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