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人有一个误解,误以为“蒲柳之姿”专门用来形容闺阁弱质,男人们一说“蒲柳之姿”,顿时就会生出满腔的怜惜之情,孰不知这个词最早却是男人的自谦之辞,而且虽几经演变,也不能用来表示对女人的怜惜。
蒲柳,又名水杨,一入秋就凋零,因此古人才会用来形容体质衰弱或者未老先衰。“蒲柳之姿”一词出自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:“顾悦与简文同年,而发早白。简文曰:‘卿何以先白?’对曰:‘蒲柳之姿,望秋而落;松柏之质,经霜弥茂。’”顾悦和东晋简文帝同年,但是头发早已斑白。面对简文帝的疑惑,顾悦称自己是“蒲柳之姿”,而简文帝是“松柏之质”,既拍了简文帝的马屁,又表了自己公务繁忙的功劳。
晋简文帝(371─372),即司马昱,东晋第八位皇帝。
“蒲柳之姿”先是顾悦的自谦之辞,后人也拿来写实,比如杜甫有诗“孤舟乱春华,暮齿依蒲柳”,白居易有诗“四人先去我在后,一枝蒲柳衰残身”,卢纶有诗“风云才子冶游思,蒲柳老人惆怅心”,虽是自谦,但“望秋而落”的岁月之叹,亦足以令人惆怅。
由此可知,“蒲柳”或“蒲柳之姿”原本是形容水杨早衰,引申而为岁月之叹,遂被古人用作体质衰弱的客套话,而且还只能为男人所专用。到了明清时期,市民文化发达,相应地,人们的语言也就开始向粗俗化的方向发展,很多古时极其风雅的词汇都被赋予了粗俗化的理解,“蒲柳之姿”即是其中典型的一例,由男人的自谦之辞引申为对女性的轻贱称谓或女性的自谦。
明代艳情小说《巫娥志》描写书生谢生琏寓居舅舅的后园,被四位巫山神女所惑的故事。第一夜,神女之一来到书生房间,说:“奴等蒲柳丑姿,丹铅弱质。偶得一接光仪,翩然忽动其情,莫或自持,是不可忍。故冒禁而相就,遂犯礼以私奔。肃抱衾裯,愿荐枕席。”此乃常见的艳情小说的套路,其中“蒲柳丑姿,丹铅弱质”即为神女的自谦之词。
《青楼梦》,原名《绮红小史》,共六十四回。作者俞达,江苏长洲(今苏州)人,字吟香,号慕真山人。
清代艳情小说《青楼梦》第七回《品名花二生逸致 奏妙技诸美才能》,描写金挹香、拜林二人与二十四位美人品鉴,众美人笑说:“妾等蒲柳之姿,惟恐不足当二君雅赏。”仍然是女性的自谦之词。
更有名的当然是《红楼梦》第五回所录的歌曲:“中山狼,无情兽,全不念当日根由,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。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,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。叹芳魂艳魄,一载荡悠悠。”这是对女性的称谓。
贾迎春,贾府二小姐,为人老实无能,被父亲贾赦拿去抵债,嫁给孙家,被丈夫虐待而死。
顾况和古代文学家以“蒲柳之姿”自谦,其中充斥的不过是岁月流逝的叹息,自伤身世,合情合理;那么,为什么又将“蒲柳之姿”引申而用于女性,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居然专指女性呢?原因跟其中的“柳”字大有干系。
“柳”与女性的关系至为密切,比如把妓院聚集的地方称作柳市花街、柳巷花街或烟花柳巷,把妓女比作弱柳,把狎妓比作寻花问柳、眠花宿柳,把失去童贞的妇女比作残花败柳,等等。这些比喻都跟“折柳”的汉代习俗有关。相传为六朝人撰写的《三辅黄图》中记载道:“灞桥,在长安东,跨水作桥。汉人送客至此桥,折柳赠别。”柳、留谐音,因此“柳”用来暗喻离别之情。
到了唐代,折柳而别的风俗更是风行。白居易《忆江南》:“曾栽杨柳江南岸,一别江南两度春。遥忆青青江岸上,不知攀折是何人。”施肩吾《折杨柳》:“伤见路旁杨柳春,一重折尽一重新。今年还折去年处,不送去年离别人。”有唐一代,人们离开长安远去,必在杨柳掩映的霸陵桥作别,因此才有李白的千古名句:“年年柳色,霸陵伤别。”
柳枝柔嫩,易折断,隋唐时期,“折柳相送”已经成为古代文人赠别的普遍现象。
唐人许尧佐所著《柳氏传》记载了一则传奇故事:著名诗人韩翃有宠姬柳氏,以艳丽著称。后韩翃回家省亲,柳氏留居长安,恰逢安史之乱,“柳氏以艳独异,且惧不免,乃剪发毁形”,出家为尼。后来韩翃担任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之职,派人给柳氏送去了一首诗:“章台柳,章台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纵使长条似旧垂,亦应攀折他人手。”
“章台”典出汉代张敞故事。张敞时任京兆尹,也就是长安市长。《汉书·张敞传》载:“敞无威仪,时罢朝会,过走马章台街,使御吏驱,自以便面拊马。又为妇画眉,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。”章台街是妓馆云集之地,堂堂京兆尹竟然从此经过,虽然让赶车的吏卒驱赶行人,自己又用扇子遮挡住脸,拍马快行,但毕竟不雅。张敞又喜欢为妻子画眉,京城中都传说张京兆画的眉妩媚可爱。从这个故事中诞生了两个成语:走马章台,张敞画眉。
韩翃,字君平,南阳(今属河南)人,天宝十三年(754)进士,“大历十才子”之一。诗作多写送别唱和题材,《全唐诗》录存其诗三卷。
韩翃写给柳氏的诗即用此典,以“章台柳”称柳氏,是怀疑柳氏已经身许他人。柳氏回了一首诗:“杨柳枝,芳菲节,所恨年年赠离别。一叶随风忽报秋,纵使君来岂堪折。”
再后来柳氏被蕃将沙吒利所夺,侯希逸的部将许俊有感于韩翃的深情,孤身一人将柳氏劫夺而回。侯希逸向朝廷上书,请求成全二人,朝廷下诏曰:“柳氏宜还韩翊,沙吒利赐钱二百万。”结局大团圆。
韩翃诗中“亦应攀折他人手”,柳条柔软,易于攀折,因此“折柳”即暗喻女人委身男人,“柳”和女性的关系由此就建立了起来;而由于古代女人地位低下,身体并不常常属自己所有,就像年年折柳,“一重折尽一重新”一样,很容易就“攀折他人手”,因此就将女人和“柳”的这种习性联系起来,歧视性地将女人比之于“柳”。这就是为什么妓女、妓院都用“柳”来称呼的原因所在。
晚清八大胡同青楼女子合影。现在八大胡同已成为花街柳巷的代名词。
“水性杨花”如同“蒲柳之姿”一样,本来都是一种自然现象,但却被粗俗的市民文化比附到女人身上,前者遂成为轻浮女性的代表性特征,后者则成为女性的轻贱称谓或自谦之词。
“蒲柳之姿”这个属于特定的男尊女卑时代的贱称,今天的言情小说和影视作品中,竟然还会让妙龄少女说出“妾身蒲柳之姿,愿以身相许”之类的话来,以博取男人的怜惜,实属滑稽之至,可恶之至!